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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认一种高贵:须一瓜《致新年快乐》的隐藏叙事

发布时间:2020-05-12 10:58:23 来源: 《收获》 作者: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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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疑,《致新年快乐》的主要基调是忧伤。

  尽管小说几乎从第一页开始,就显露出生机勃勃、戏谑嘲讽的底色,但读者也几乎从第一页就知道,等待在故事终点的将是悲伤。讲述者“我”——成吉汉的妹妹早早把结局的一角给宣读了:男主人公成吉汉下落不明。

  但忧伤的成色不止于呈现一个家庭的疮疤。随着追忆展开,二十年前的人物们从成吉汉、猞猁(林羿)、阿四、郑富了、郑贵了、边不亮这一个个名字开始,有了性格、面目、行动、对话和事件。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多半如锅碗瓢盆合鸣令人应接不暇,但作者有这个本事让他们各自的身世来历从一派快火热炒中浸出——成吉汉,父亲眼里不成器的儿子,妹妹眼中的幼稚鬼,因儿时车祸落下瘸腿,还背负着对逝世母亲的愧疚和对古典音乐报复般的沉迷;猞猁,一个背时的前警察,在大好前途的前夜邂逅致命的一见钟情,此后满盘皆输,在世交叔伯的照顾下领一份差事,但却与导致这一切的女子保持着绝望的爱情关系;边不亮,即将从乡村寒门走出的学霸少年,却摊上了一个嗜赌如命的母亲,自行车丢失的那个夜晚,明天也一并被丢失;即使如郑富了和郑贵了这对提供笑料的宝货双胞胎,也不尽是百分百的草包,他们在老家没读完初中就到沿海城市来混,学干点什么都不成,只能帮厂区看大门,假扮警察执法时才能“感到人生的朝气”……这些人碰在一起,各怀伤痛,隐而不发,但最终促使所有事情变成最后那个样子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些曾经伤害过他们而最终从另一个方向塑造了他们的沉渣、沉疴。

  须一瓜对命运的眺望足够深长,你完全可以从满纸的欢乐下面同时读到叹息和凝噎。但读完小说,仍还有一股未被察明的伤感在更高处环绕不休。这时我发现这个故事还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完全不涉及具体情节的方式被简洁记叙为:一群小人物在不充分的条件下于狭处勃发的意志。

  02

  成吉汉这个二世子原本应该好好承接家族企业,猞猁原本应该做一个心如死灰的司机兼保镖,边不亮原本应该做一个顺命的打工者,郑富了和郑贵了原本应该做老老实实的保安。他们原本都应该被卡在自己的位置上自转,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没有被生活规训彻底,各自的一丝半缕妄念越过了界,彼此有了交集,又聚拢融汇在一起,养在“新年快乐”这个圣诞工艺品小私企里日长夜大,在成吉汉的父亲转战房地产业而无暇看顾的时间空档中自由发挥、无限膨胀,乃至进入了现实、改变了现实——小说以大量情节描绘了他们如何因成吉汉的人力财力投资而成功转为一支向警察看齐的超级保安队,在两年左右的时间里,经历了幼儿园解救人质、公交车捉扒手、慰问养老院、解救被拐儿童等事件,在“芦塘镇”这个警力配备尚未跟上城镇化迅猛进程的城郊结合带,新年快乐保安队一步步成为一支合理可靠的正义力量。如果说警察是“真币”,那他们就是一群快乐、认真的“伪币”,甚至还和“真币”关系良好,互动共建。

  自然,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所有多余的热心都埋藏着失控的祸端。“我”从一开始就将这些事定性为“愚蠢”“荒谬”和“可笑”,“我”在回访和梳理这段离奇往事之时不断指称成吉汉他们为“二百五”、“失心疯”、“匪夷所思的魔怔”、“洋洋自得的伪币”,可到了最后,“我”终于流淌出了内心的语言,说他们是——“一群默默无闻的梦行者”、“不惜用鲜血和生命,去维护另一些人的鲜血和生命的完整”。“梦行”与“魔怔”,一体两面,代表了价值指向的为难。幸好,好小说的职能之一,就是为人世间那些不能被明确指认的事物提供暂居之所。当这群酷似警察的保安队伍披着晨晖晚霞巡逻在远远超出厂区范围的小镇广场上时,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时刻,这也是一个被梦境渲染着的时刻,他们正走在远远超出个体身份之外的精神疆域的高地上,每个被限制在果核里面的灵魂在此之际空前地舒展、高张、鲜活、自由。这是属于人的时刻。

  成吉汉和他的伙伴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只要稍加注意他们在这些事之外的言行,就能掂量出来,他们的智商与情商不至于等同一群裹挟在天真与激素之中的小兽。这时我才发觉,小说中之所以反复称他们为“孩子气”、“二百五”、“脑子进水”,是因为作者有意将某种东西包裹起来、与愚蠢混为一谈,以达到指鹿为马地不停地召唤它出场的目的。当读者终于怀疑起来,与讲述者不再视角重叠的那一瞬间,藏在舌尖的那样东西就获得了自由。它有一个唯一的、正式的名字,但作者珍重万分地只在小说中揭示了一次,那就是在小说刚开始的时候。

  03

  “我有一个故事,它能让你相信上帝”,这是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在小说《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开篇,后来被导演李安照搬进了同名电影。很多人看完了电影(或读完了小说)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这句话,不得不承认,作者做到了。

  须一瓜也做到了。

  让我们再回到小说开篇,讲述者“我”提及父亲在成吉汉离家出走生死未卜一年后的公司年会上,焰火齐发之时,“忽然站在他主桌的椅子上,他的头快触及枝形吊灯,他一脚跺着餐盘,一边威胁性地大喊,没错!没错!我有一个愚蠢的、高贵的儿子——然后,他就像摇晃如坠落的焰火,在主桌高管们七手八脚的惊慌接护中,他吐着酒气醉过去了。”

  没错,“愚蠢”和“高贵”,整部小说写的就是这两个从遥不可及处赶来纠结在一起的词。多么精确!这两个词正如前述的“梦行”与“魔怔”,再次一体两面,并最终落在了“高贵”上,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迟来的“正式判决”。父亲终于理解了、容纳了、尊重了他的儿子,如同贾政船头受宝玉一拜而省悟落泪,整部小说所含忧伤中最重要的来源就在于此。

  父亲一直是这部小说中时时出现但动作单一的角色。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与我们这个发展、突进、扩张的时代同气连枝,他了解世事运行的轨道,负责正面打击、苛责、嘲笑、镇压儿子的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和行为,他就像一支粗暴而阴郁的低音号,时而隐藏时而冒头,从未缺席过整篇乐章的组成。但父亲也有父亲的含混边际线,他曾经爱吹小号而不被待见,他始终对儿子怀有愧疚,他对厂里这支保安队的行径略有所知,万分鄙夷,但也睁只眼闭只眼,他努力引导儿子走上正确的坦途,但又有意无意为他的逃逸留下一线气口。《致新年快乐》的隐藏叙事,正是两代男性之间——因血缘亲情和家族利益而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不自由的个体之间,占据劣势地位的那一方赢得了优劣那一方的承认和凝视,并且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互换了地位。

  父亲也许是懂得高贵的,正如我们也许都懂得高贵。可我们也总是在最后一瞬间才看清了高贵——甚至那样最后的一瞬间也未能拥有,而是在时间翻过去很久之后,在人与事的废墟中勘探、辨释、追加出一种新的高贵。

  ——其实,这不过是唯一的那个高贵在人间行走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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