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超凡的盛唐常建诗
盛唐诗人常建,在同时代人殷璠所编《河岳英灵集》中被置于卷首,选诗数亦居第一(15首,超过李白)。殷又称“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惜因后代对常建诗每有“音韵已卑”“实乃唐风之始变”“虽在盛唐,隐开温、李一派”等负评,除少数“警策”外,殷璠所论,常诗所胜,至今未得详诠切察。
认为常建诗在相当程度上偏离盛唐诗歌主潮,甚至为孟郊、李贺、温庭筠、李商隐等中晚唐幽冷绮艳一派诗风导夫先路,首先因其有关创作确实涉及了闺阁、仙隐、鬼怪等更为中晚唐诗歌所偏好的内容。但若仅因选材上的“幽泉怪石”,即指其失却盛唐诸家的“昌明之象”,甚至“阴森之气逼人”(贺裳评语),显属误读。《赠三侍御》诗所写“高山临大泽”的环境,容或确有“东野意趣”,但那“操与霜雪明,量与江海宽”的胸襟、“湖月映大海,天空何漫漫”的境界,绝非“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别崔纯亮》)的孟郊所能企及。
以后代才器较狭诗人所易驱使的幽僻苦寒对象为感兴,展示盛唐式精神高标与艺术高格,亦即殷璠所谓“其旨远,其兴僻”,这就是常建所独创的清幽超凡诗风。《闲斋卧病行药至山馆稍次湖亭二首》写于久雨染疾客居中,但诗人所倾情描绘的,却是一派雨后天晴,东风拂面、湖水荡漾、花木交映的春景以及诗人“辞君向沧海,烂漫从天涯”的远游之兴。《梦太白西峰》《晦日马镫曲稍次中流作》《西山》三诗皆写夜景梦境,但“恬目缓舟趣,霁心投鸟群。春风又摇棹,潭岛花纷纷”“出浦见千里,旷然谐远寻。扣船应渔父,因唱沧浪吟”“一身为轻舟,落日西山际。常随去帆影,远接长天势”等句,风景生动、人物超旷、神韵清杳,皆显澄明高远之盛唐情采,丝毫不让王维同类诗作。
明人钟惺云:“初盛唐之妙,未有不出于厚者。常建清微灵洞,似‘厚’之一字,不必为此公设,非不厚也,灵慧之极,有所不觉耳。灵慧而气不厚,则肤且佻矣。”清人贺贻孙进一步解释云:“但常建诗亦自有常建之厚,古人所谓温厚者,常建之诗是也。其深微灵洞,俱从温厚中出,所以内外俱彻,如琉璃映月耳。”何谓“厚”?说到底就是一种由开明富沃时代土壤所孕育的光明富厚的性格。常建虽以一及第甚早(开元十五年与王昌龄同年进士)的高才而长期“沦于一尉”(按,此处之“沦”,当指沉沦不偶意,或非谓其在天宝十二载《河岳英灵集》成书前已卒),但他的人生是多姿多彩的,他既周游四方,亦乐隐名山,既谙习雅乐,亦知赏佳人,即便置身边塞,亦能充盈一种英雄情结。与李白“群才属休明”(《古风》其一)相类的“圣代多才俊”(《送陆擢》)之句,说明他对身处之时代有积极认同,而“岂惟丘中赏,兼得清烦襟”(《张山人弹琴》)、“微兴从此惬,悠然不知岁”(《湖中晚霁》)、“富贵安可常,归来保贞素”(《古意》)等句,又见其非同俗常的盛唐性格。以此为基,自能创造清幽超凡的诗境。
在各体诗歌中,常建的七绝略弱,但几首送别、记人、抒怀之作,如《落第长安》《戏题湖上》《送宇文六》等诗,或幽默中显少年性格,或含蓄里寓世道感慨,或以淡描春景而寄情无限,皆在轻盈爽利中尽显作者超凡脱俗的情趣,《三日寻李九庄》:
雨歇杨林东渡头,永和三日荡轻舟。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门前溪水流。
诗写春日寻访友人庄园,情节并不新异,诗情诗味却很醇厚。作者暗用两个典故(兰亭修禊与武陵桃源)来称扬友人情趣的高雅,又水中著盐般地融在对雨后初晴润朗春光的自然描绘中,而诗人自己由预闻佳景到登舟往寻再到沿溪畅想,真是“夷犹自在”(王喜儒语)。清人黄叔灿评曰:“兴趣笔墨,脱尽凡俗”,李慈铭则云:“《三日寻李九庄》绝句,从容自然,不见首尾之迹,此中唐以后所不能也”,合而观之,正可见此诗允为典型的盛唐之音。
唐前期中外文化交流繁盛,写羌笛、胡笳等边乐的诗因之发达。常建则擅长在对传统乐器空际传神中展现时代情韵。《江上琴兴》云: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
琴原在传统中原文人中流行,常建的大量琴诗,特以侧面烘托而情韵悠远取胜。明人谭元春评此诗云:“如水晶帘,内外洞彻,此天生诗人之心手也。”谭语从李白的名句“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玉阶怨》)化来,这尤是《江上琴兴》归属“盛唐气象”的印证。
“盛唐气象”不止表现为对光明面的追求与礼赞,也表现为在明暗交战时始终相信光明必至,始终相信有冲破黑暗的光明力量。五律《泊舟盱眙》完全写夜幕情境,却最终给人以黎明将至的美好向往:
泊舟淮水次,霜降夕流清。夜久潮侵岸,天寒月近城。平沙依雁宿,候馆听鸡鸣。乡国云霄外,谁堪羁旅情。
时值深秋,地界南北,人在羁旅,又处夜泊,如此情境,若是晚唐温许等人着笔,不知多少悲凄,然而常建写来,最重要最传神的,却是那种在览月听潮中体会与雁同宿静待鸡鸣破晓的从容洒落。明人许学夷评次、腹两联云:“浑圆活泼,而气象风格自在”,并认为这是盛唐诗歌区别初晚唐诗的最鲜明特征。“夜久”二句,极易让人想到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一体现“盛唐气象”的名联。
正因具有典型的盛唐性格,素以山水诗垂名的常建,在边塞诗中也能书写出刚健的精神气骨。五古《客有自燕而归哀其老而赠之》,前半部分所写的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人间悲情足以令人垂涕,但“孟冬寒气盛”以下十句,却刻画出老兵主动再赴边塞的豪情壮采,“寸心渔阳兴,落日旌竿悬”的末尾,气魄壮远,信念坚韧,尤与杜甫的名篇《后出塞五首》仿佛,而绝不类长吉诗。至于那首七古《张公子行》,无疑与王维《少年行四首》同属展示“和平雅捷”少年精神的“盛唐正派”。《昭君墓》《吊王将军墓》虽写历次边事中的各种牺牲,但作者的基本立意却皆在从沉痛中开掘出牺牲者的高风亮节,表达一种崇尚英雄的盛唐价值观。后诗云:
嫖姚北伐时,深入强千里。战余落日黄,军败鼓声死。尝闻汉飞将,可夺单于垒。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
诗所吊之王将军,今人傅璇琮认为是武后朝大将王孝杰。次、尾两联的用词设色可能给中唐李贺的有关创作带来过启示,但全诗主意则在缅怀牺牲将士“英勇奋战,不屈而死的精神”(《常建考》)。这才是殷璠称此诗为“属思既苦,词亦警绝”的“一篇尽善”,既是前代“能叙悲怨”之潘岳所未见,亦为后世擅造鬼语鬼境之李贺所难至的根由。
最能体现常建清幽超凡诗境的,首推《宿王昌龄隐居》《题破山寺后禅院》两首名篇。前诗云:
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后诗云: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隐处与禅房,一般人写来难免晦寂,但常建的笔下,却清光满目,芳香四溢,曲径通幽,表里澄澈。明人唐汝询谓前诗“字字超凡”,今人刘学锴谓后诗的特点是“意境的清幽绝俗和精警浑融”。能以极简之笔,“现心境于物态之中,即目有契,著语无多”(《谈艺录》),在钱锺书看来,即在盛唐,亦惟常建、李白、杜甫等少数诗人能及,根源在于,他们都是盛唐翘楚。离开盛唐时代的生活支撑与艺术沾溉,纵然才具如欧阳修,亦因究难“希其仿佛”,而唯叹“造意者为难工也。”(《题青州山斋》)
“盛唐气象”既有统一性又有丰富性,是在汇而为百川归海的诗歌壮观。常建之诗,以其特殊的清幽超凡,为“盛唐气象”作出了属于他的诗史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