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甲子”年款解密

 　年款是款题的一种，是书画、篆刻作者在作品上所题写、刊刻的，包含创作时间的文字。年款对于欣赏、品评书画篆刻作品以及研究艺术家生平与创作经历，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年款有其约定俗成的形式，一般不会引起辨识上的困难。但是，齐白石作品年款有诸多独特之处，其中最令人费解的便是“甲子记日”。比如，北京画院藏《丝瓜图》，年款“三百八十甲子时画”；北京画院藏《三色雁来红》，年款“三百八十二甲子”；北京画院藏《白菜小鸡图》，年款“三百九十六甲子”；北京画院藏《水纹蜻蜓图》，年款“四百五十六甲子”；中国美术馆藏《枇杷图》立轴，年款“四百九十甲子”；北京市文物公司藏《岁朝图》，年款“四百九十八甲子”；天津杨柳青画社藏《菊酒图》立轴，年款“五百零二甲子”……

　　齐白石《明珠图》上有“四百九十甲子”年款（1942年）首都博物馆藏

　　以甲子数来代表自己的年岁，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文化传统。宋代姚宽撰有《西溪丛语》一书，其中有这样一则内容：

　　绛县老人云：“臣生之岁，正月甲子朔，四百有四十五甲子矣，其季于今，三之一也。”季者，末也。今，今日也。谓已得四百四十五全甲子，其末一甲子六十日，而今日乃癸未，才得二十日也，故曰三之一。

　　绛县老人以甲子计数的记载，又来自《左传》。古人以天干地支相配合，来标记年、月、日、时。十天干、十二地支按规则进行排列组合，共有六十种结果，其首为甲子，其尾为癸亥。古人常用一甲子来表示60年或60天。由于绛县老人的最近一个甲子（60天）还没有过完，只过了20天，所以叫“三之一”，即三分之一甲子。古人又将一个甲子的六十天分为六旬，每一旬为十天。445个全甲子中，最后一个甲子只过了20天，也就是444个甲子（60天）外加20天（三分之一甲子）。按照一年365天来计算，大致相当于73岁。

　　齐白石采用了与绛县老人一样的思路在计算自己的甲子数，但是又有不同。因此，白石老人的这种甲子记日法年款，一直以来普遍被误读误解。比如，学者杜锋在《未落年款的齐白石写意画断代举例》一文中提出，以多少甲子来记白石自己年纪的落款，“一个甲子是60天，例如：‘三百八十二个甲子’，就是：382×60=22920天，再除以365天，就是齐白石落款时的年纪，即白石62岁……应该是1924年。”这是将齐白石的算法等同于绛县老人的算法，因而导致错误的计算结果。

　　笔者检视大量相关画作后发现，齐白石将甲子数折算成岁数的做法，与上述绛县老人故事中的算法不尽相同。

　　具体算法是：如果甲子数除以6等于整数N，则当时创作的具体时间为齐白石自称N岁的最后两个农历月（十一、十二月）；如果甲子数除以6等于N且有1至5的余数，则当时创作的时间则分别为他N+1岁那年的农历一二月（余数为1）、农历三四月（余数为2）、农历五六月（余数为3）、农历七八月（余数为4）以及农历九十月（余数为5）。比如，齐白石说6个甲子，指的是他出生之农历癸亥年的最后两个月，此时他虚岁1岁。当他说7个甲子时，则是他出生后第二年的头两个月，此时他虚岁2岁。以此类推。到农历丁丑年（1937年）农历三月以后，齐白石又虚增两岁（具体原因后面会提及），其甲子数也虚增12个，所以在换算成年份或齐白石的岁数时，需减去2岁。

　　按照笔者确认的这个算法，不但能弄清齐白石画上甲子数所对应的正确年份，而且能精确到具体月份。这是之前的研究者都没有涉及到的。

　　以下举例若干，以验证笔者的甲子记日法计算公式。比如，首都博物馆藏《明珠图》，款题“范卿先生雅属。壬午，白石老人齐璜四百九十甲子时画，借山馆”。按照算法公式，490除以6，得81余4，这幅画的创作时间在齐白石82岁那年的农历七八月间（即公历1942年8月12日至10月9日之间，农历为壬午年）。

　　干支纪年与甲子记日正好吻合。如果按照上述学者的算法，490甲子对应着80岁，而他80时为农历庚辰年，与题写的“壬午”相差两年。

　　中国展览交流中心藏《许君松寿》，款题“寄萍老人齐白石五百廿甲子时”，同时钤盖白文印“吾年八十七矣”。根据公式，520除以6，得86余4，应为齐白石87岁那年的农历七八月间。这也正与“吾年八十七矣”的印文相符。

　　值得一提的是，齐白石的一些画作上，既题写有甲子数，也题写（或以印章形式钤盖）岁数或干支纪年，或者题写他在北京定居的年数。这也能与年款的时间互相印证。

　　齐白石于农历丁巳年五月十二日（1917年6月30日）到北京尝试卖画刻印生涯。虽然他当年九月曾离京返回湘潭，后来于农历己未年（1919年）三月才再次到京，并从此定居北京，但齐白石一直把农历丁巳年作为他定居北京的第一年。

　　齐白石所作《延年益寿图》，见于1959年由黎锦熙、齐良已编辑的《齐白石作品选集》。画上款题：“延年益寿（篆）。寄萍堂上老人制并篆四字。三百九十甲子，时居燕京第十一年也。”390除以6，得整数65，故齐白石作此画的时间为他65岁那年的最后两个月，即农历丁卯年十一、十二月间（1927年11月24日至1928年1月22日）。这与“居燕京第十一年”契合。

　　中国美术馆藏齐白石《秋瓜图》，题跋：“寄萍堂上老人四百八十二甲子时画于京华，春雪不寒时候。”482除以6，得80余2，即齐白石81岁那年（农历辛巳年，公历为1941年）的农历三四月。“春雪不寒”也与农历三四月相吻合。

　　当然，齐白石画作中，也有个别不符合笔者上述算法的案例。比如北京市文物公司藏《雨后山光图》，款题中包含三个与创作日期相关的信息，分别为“三百八十二甲子”“齐璜居京华第九年制”和“乙丑正月白石山翁又题”。“三百八十二甲子”与“齐璜居京华第九年”题写在前，是创作时间；“乙丑正月”是后来再次题写的时间，应该在创作时间之后。按照算法公式，382除以6，得63余4，表示是齐白石64岁那年（农历丙寅年）的农历七八月间（1926年8月8日至10月6日）。而如果按1917年为居京第一年，“齐璜居京华第九年”，则应为农历乙丑年（1925年）。这两个时间信息已不吻合。后来题写的时间，“乙丑正月”为1925年1月24日至2月22日。也就说齐白石后来题写的时间比画作创作时的时间还早，时间互相矛盾。惟一合理的解释是“三百八十二甲子”为齐白石笔误。

　　齐白石为什么要使用这种罕见的记日方式作为年款？笔者认为，可能有三种考虑。其一是为了防伪。1922年陈师曾将齐白石画作带到日本参加展览，使齐白石名声大振，据《白石老人自述》记载：“经过日本展览以后，外国人来北京买我画的人很多。琉璃厂的古董鬼，就纷纷求我的画，预备去做投机生意。一般附庸风雅的人，也都来请我画了。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因为有利可图，假造的齐白石画也大量在市场上涌现，使齐白石利益、名声均受损失。为了防伪，他想过很多办法。前面说过的，从1937年农历春节以后给自己虚加两岁，固然有“趋吉避凶”的考虑，而伪造者皆不知其所以然，就容易露出马脚。甲子记日法同样可以起到这样的防伪效果。

　　其二是我国传统的“年高为尊”“高寿为荣”心态使然。齐白石喜欢在画作上题写自己七十岁以后的年龄，就是这种心态的表现。甲子记日由于数目更大，所以比直接写年岁更能满足这种追求高寿的心态。

　　其三，某种程度上这也是齐白石针对当年北京画坛认为他没有“书卷气”的一种反驳。齐白石的甲子记日法出自《左传》，它是自古以来用以检验读书人“成色”的试金石。齐白石在画作上采用甲子记日法，同时代的文人画家不仅极少有人采用，就算能弄明白这个记法的人也不多。这也彰显出齐白石在“书卷气”方面比同侪高出一筹。